来源：浙江学刊公众号

提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既有“经济逆生态化”“生态非经济化”的现实针对性，又有遵循生态经济规律和生态经济趋势的未来前瞻性，其精神实质是经济生态化与生态经济化。经济生态化是生态经济化的必要前提。只有经济生态化，才能减少经济发展对生态环境的损害，才能保护好生态环境，才能做大“绿水青山”。生态经济化是经济生态化的必然结果。只有生态经济化，让生态环境价值得到充分实现，才能更有动力保护好“绿水青山”。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不是一个单一的论断，而是一个严密的理论体系；“生态优先论”是前提，“绿色发展论”是重心，“生态共富论”是推论。这一重大理念在指导以美丽中国为目标的生态文明建设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建设中越来越显示出真理伟力。

关键词：绿山青山；金山银山；经济生态化；生态经济化；生态文明建设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基于经济生态化和生态经济化的精神实质，是“生态优先，绿色发展，生态共富”的一个理论体系，在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体系中居于核心地位。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提出20周年之际深入探究该理念的理论逻辑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和学术价值。

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形成发展是一个从重要萌发到全面升华及成果转化的迭代升级过程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形成是一个长期探索的过程，经历了从萌发到升华、从发展到转化的迭代升级。

（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重要萌发

改革开放之初，浙江省的经济发展水平在全国处于相对落后位置。进入21世纪，浙江省经过20多年的奋斗，形成了具有广泛影响的“浙江现象”“浙江奇迹”“浙江之谜”和具有示范意义的“浙江模式”。但是，传统的经济增长方式也让浙江省率先遭遇“成长中的烦恼”。总的看来，经济高速增长与环境污染加剧、环境容量有限之间的矛盾十分尖锐，经济总量扩张与资源供给有限、资源利用效率低下之间的矛盾十分尖锐，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生态环境质量需求与政府不尽理想的生态环境质量供给之间的矛盾十分尖锐。为此，必须考虑区域生态环境与经济社会的统筹发展。

习近平同志到浙江工作后开展了广泛的调查研究，提出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擘画了包括生态省建设在内的“八八战略”。2003年8月8日，习近平同志首次提出了“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并阐述了人类环保认识的三个阶段。他说：“只要金山银山，不管绿水青山”，只要经济，只重发展，不考虑环境，不考虑长远，“吃了祖宗饭，断了子孙路”而不自知，这是认识的第一阶段；虽然意识到环境的重要性，但只考虑自己的小环境、小家园而不顾他人，以邻为壑，有的甚至将自己的经济利益建立在对他人环境的损害上，这是认识的第二阶段；真正认识到生态问题无边界，认识到人类只有一个地球，地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保护环境是全人类的共同责任，生态建设成为自觉行动，这是认识的第三阶段。这一论述可概括为人类环保认识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只要经济增长，不要环境保护”；第二阶段，“只要小环境，不要大环境”；第三阶段，“只有一个地球，共同保护环境”。

2005年8月15日，习近平同志在安吉县余村考察时，明确提出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回到杭州不久，习近平同志就在2005年8月24日的《浙江日报》上发表了《绿水青山也是金山银山》一文。他在文中强调，“如果能够把这些生态优势转化为生态农业、生态工业、生态旅游等生态经济的优势，那么绿水青山也就变成了金山银山。绿水青山可带来金山银山，但金山银山却买不到绿水青山。绿水青山与金山银山既会产生矛盾，又可辩证统一”。这时，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已经明确提出，但是，在《浙江日报》上正式发表的文章标题是“绿水青山也是金山银山”。标题中把“就是”修改成“也是”，说明作者还在进一步求证。可见，习近平同志思想探索之严谨。

此后，习近平同志在丽水市、衢州市、杭州市等多地调研时均阐述过绿水青山与金山银山的辩证关系。其中，2006年3月23日，习近平同志在中国人民大学演讲时做了更为严谨的表述：“人们在实践中对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这‘两座山’之间的关系的认识经过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用绿水青山去换金山银山，不考虑或者很少考虑环境的承载能力，一味索取资源。第二个阶段是既要金山银山，但是也要保住绿水青山，这时候经济发展和资源匮乏、环境恶化之间的矛盾凸显出来，人们意识到环境是我们生存发展的根本，要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烧。第三个阶段是认识到绿水青山可以源源不断地带来金山银山，绿水青山本身就是金山银山，我们种的常青树就是摇钱树，生态优势变成经济优势，形成了一种浑然一体、和谐统一的关系。”④该论述把人类关于“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的关系认识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第一个阶段，“只要金山银山，不要绿水青山”；第二个阶段，“既要金山银山，又要绿水青山”；第三个阶段，“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在此，习近平同志把人类环保认识的三个阶段用“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进行表述。“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关系的“认识三阶段论”可归纳为：（1）“只要金山银山，不要绿水青山”是特定阶段的产物，但是这种模式不可持续；（2）“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均是一个系统的有机组成部分，两者要相互兼顾；（3）在特定条件下“绿水青山”可以转化为金山银山，要努力创造条件实现“绿水青山”的价值转化。

（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全面升华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不断深入探究“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的关系，并提出了逻辑体系严密的“三个重要论断”。

2013年9月7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哈萨克斯坦纳扎尔巴耶夫大学发表题为《弘扬人民友谊共创美好未来》的重要演讲。他在回答关于环境保护的学生提问时指出：“我们既要绿水青山，也要金山银山。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而且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一回答便是习近平总书记关于“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关系的“三个重要论断”。第一个论断：“既要绿水青山，也要金山银山”。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要谋求生态环境保护与经济社会发展的统筹兼顾。第二个论断：“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在特定条件下生态环境保护与经济社会发展可能难以兼顾，此时要以生态环境保护作为前提，坚持“生态优先”，因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第三个论断：“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生态环境就是宝贵资源，既有生态功能，又有经济功能，其经济功能是可以转化为生产力的，所以要坚持生态经济化和经济生态化。

从“认识三阶段论”到“三个重要论断”，总体上保持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主线，但是，理论上进一步升华了。一是从总结人类对“绿水青山”与“金山银山”的关系的认识转变成党的核心和大国领袖的英明论断；二是从有待进一步求证的“绿水青山也是金山银山”的论断转变成铁板钉钉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论断；三是从“兼顾论”“转化论”等进一步强调了“优先论”——“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为“生态优先，绿色发展”论断提供了强有力的理论支撑。

正是基于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党的十九大报告将“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列为新时代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十四大基本方略之一。

（三）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成果转化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阐述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并且对该理念做了进一步的发挥和延伸，如冰天雪地也是金山银山、碧海银滩也是金山银山等。

特别引人关注的是，党的十九大把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生态文明建设、绿色发展理念、美丽中国建设等纳入《中国共产党章程》。自此，党章为我们加强生态文明建设指明了方向：第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是我国生态文明建设的指导思想；第二，党是领导一切的，坚持党对生态文明建设的全面领导；第三，生态文明建设体现在理念、意识、方略、国策、方针、道路等一系列方面；第四，生态文明建设的根本目标是建成美丽中国并实现中华民族永续发展。

2018年，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以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为指导，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做了修正。修正案第32条明确指出：“贯彻新发展理念，自力更生，艰苦奋斗，逐步实现工业、农业、国防和科学技术的现代化，推动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协调发展，把我国建设成为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段文字三处与生态文明建设密切相关：一是把包括“绿色发展”理念在内的新发展理念纳入宪法，二是把包括“生态文明建设”在内的“五位一体”总体布局纳入宪法，三是把“美丽中国”作为现代化强国建设的奋斗目标纳入宪法。

习近平总书记特别重视推进法治中国建设和美丽中国建设，把生态文明建设纳入法治轨道。2013年至2023年期间，我国出台了一系列法律、法规、规章和文件等。例如，党的十八大报告在“大力推进生态文明建设”的主题下着重指出“加强生态文明制度建设”；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专门阐述了“生态文明体制改革”；党的十八届四中全会强调了“依法推进生态文明建设”；党的十八届五中全会进一步强调了生态文明建设和绿色发展，特别强化了体制机制改革和制度建设保障；党的十九大报告强调了“加快推进生态文明体制改革，建设美丽中国”的主题；党的二十大报告强化了“推动绿色发展，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主题。与此同时，国家法律、法规和规章也做出一系列的调整或加强，使得生态文明建设从区域规章上升到国家法治层面。我国生态文明制度建设的“四梁八柱”形成。

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精神实质是以经济生态化与生态经济化为核心要义的绿色发展理念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直面“经济逆生态化”“生态非经济化”问题，对生态经济规律和生态经济趋势做出了重要判断。既有现实针对性，又有未来前瞻性。

（一）经济生态化：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早在20世纪70年代，全国第一次环境保护大会就提出，要避免走西方国家“先污染，再治理”的老路。但是，在实践上，我国虽然没有发生像西方发达国家那样严重的“环境公害事件”，但也步入过以“高投入、高消耗、高排放”为代价的“高增长”阶段。习近平同志到浙江工作之初，浙江省正是处于这样的阶段。习近平同志在调研中发现，企业是“火炬高耸”“污水横流”“尘土飞扬”；农村是“走过一村又一村，村村都是垃圾村”。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浙江省委、省政府毅然提出，要以壮士断腕的勇气抓好环境保护，要以腾笼换鸟的方法推进转型升级。习近平同志形象化地提出了“两只鸟”理论：“推进经济结构的战略性调整和增长方式的根本性转变”，“就是要养好‘两只鸟’：一个是‘凤凰涅槃’，另一个是‘腾笼换鸟’。”这是产业高度化和经济发展方式绿色低碳转型的经典阐述，也是经济国际化和产业国内国际分工的经典阐述。习近平同志在《浙江日报》“之江新语”栏目发表过《从“两只鸟”看结构调整》和《从“两座山”看生态环境》两篇评论，也被称作“两鸟论”和“两山论”。事实上，“两鸟论”与“两山论”在“经济生态化”上具有高度关联性。“凤凰涅槃”“腾笼换鸟”实际上就是对“破坏生态环境”的否定，就是对“保护生态环境”的肯定；“凤凰涅槃”“腾笼换鸟”也是对“只要金山银山不要绿水青山”的否定，对“既要绿水青山又要金山银山”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肯定。

习近平同志在浙江工作期间还特别强调，“建设科技强省和品牌大省”。这是非常具有洞察力和前瞻性的决策。浙江作为制造业大省，不能满足于“接单加工”和“贴牌生产”，而是要创出区域的品牌、民族的品牌、本土的品牌。“变制造为创造”就是以科技创新驱动力，通过研发设计创新提高利润率；“变贴牌为创牌”就是以品牌创新驱动力，通过品牌营销创新提高利润率。

从“高速度增长”转向“高质量发展”，就从微笑曲线的底端向两端延伸。高质量发展既要依靠生产、制造环节实现高就业率，又要依靠研发、设计和品牌、营销环节获取高利润率。只有实现从生产、制造环节向研发、设计和品牌、营销环节延伸，才能做到“低投入、低消耗、低排放”，真正实现高质量发展。显然，这是符合绿色低碳发展要求的。

经济生态化不仅要做到产业生态化，而且要做到消费绿色化。消费行为直接影响生态文明建设的好坏，而且具有传导性，影响生产者的绿色行为选择。消费者用货币购买商品，实质是“货币选票”的使用。如果用货币购买绿色低碳产品或用绿色低碳方式生产的产品，就是支持绿色低碳发展；如果用货币购买黑色高碳产品或用黑色高碳方式生产的产品，就是抵制绿色低碳发展。消费绿色化涉及消费主体、消费客体、消费条件、消费机制等几大要件，主要推进举措有：（1）通过生态日等大力开展生态道德、生态伦理、生态文化教育，养成绿色消费理念自觉和行为自觉；（2）通过绿色产品的标准化、标识化和普及化，让消费者知道绿色产品并用得起绿色产品；（3）创造绿色消费的条件，例如完善垃圾分类设施和监督；（4）构建绿色消费的机制，通过绿色消费的法治手段、经济手段、教育手段让消费者不敢黑色消费、自愿绿色消费。

（二）生态经济化：生态产品价值实现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通常被表面化地理解为，生态环境资源可转化为经济价值。事实上，这种理解不够全面，我们应当从生态价值和经济价值两个层面来理解：

一方面，“绿水青山”的生态价值实现。生态环境好坏直接影响人们的幸福感，生态环境本身也是一种福利。优质的生态环境是一种正福利，劣质的生态环境是一种负福利。优质的生态环境是一种绿色公共福利，即使生态产品的价值没有转化为经济价值也是共同福利水平的提升。因此，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良好的生态环境是最普惠的民生福祉。”“绿水青山是人民幸福生活的重要内容，是金钱不能替代的。”

另一方面，“绿水青山”的经济价值实现。“绿水青山”的经济价值，一部分已经得到实现，例如作为财富之母的土地、作为生产原料的矿产等。但是，还有相当一部分没有得到实现。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阐述“水-钻石之谜”时说：水是如此重要，人们离不开水，但价格如此之低甚至零价格；钻石几乎可有可无，人们可以没有钻石，但其价格如此之高。但是，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水、碳汇、负氧离子等生态产品逐渐进入市场，显示出其价格。让亚当·斯密没有想到的是，250年后会出现“水比油贵”的现象。尽管如此，总体来说，“绿水青山”的经济价值依然只是部分得到实现。这就要求“两条腿”走路：一是通过绿色财政政策和生态产权制度实现“绿水青山”的经济价值，即使用生态补偿、循环补助、低碳补贴等财政支出政策内部化生态环境保护的正外部性，使用环境税、资源税、碳税等财政收入政策内部化生态环境污染的负外部性，使用用水权、用能权、用海权、排污权、碳排放权、碳汇等交易手段实现生态产权的市场价格。二是通过发展生态农业、生态工业、生态旅游等生态经济产业实现“绿水青山”的经济价值。习近平同志在《绿水青山也是金山银山》一文中明确写道：“如果能够把这些生态环境优势转化为生态农业、生态工业、生态旅游等生态经济的优势，那么绿水青山也就变成了金山银山。”

如今，生态产品价值实现成为学界的研究热点。有的学者甚至提出生态产品的价值实现是“第四大产业”。确实，我们要重视生态补偿、碳汇交易等初级生态产品的价值实现。但更为重要的是，我们要利用生态优势发展生态产业，实现生态产品的高级化利用。

首先，利用生态优势，大力发展高效生态农业。“人多地少”是我国的国情。因此，我们既不能模仿美国、加拿大等北美国家的大规模农业模式，也不能借鉴日本、韩国等东北亚国家的高补贴政策模式，只能选择“高效且生态”的高效生态农业。“高效生态农业”的关键词有两个：一是“生态”。这意味着不能继续走工业化以来的石油农业之路了，必须转向绿色低碳发展之路。二是“高效”。这意味着必须依靠生态科技创新，实现科技强农；必须依靠生态制度创新，实现规模化生产；必须依靠品牌创新，实现品牌富农。

其次，利用生态优势，大力发展生态工业。对于生态保护要求高的地区，只有发展生态工业才能实现富县和富民的结合。实践表明，只要工业经济真正按照绿色化、循环化、低碳化的方向发展，各地均是有潜力可挖的。即使一些生态功能区，也可以发展一些环境敏感性工业、生态农产品加工业等。例如，浙江省淳安县利用水资源优势发展生态水业，形成农夫山泉等一系列品牌；浙江省磐安县利用“浙八味”中草药优势发展生态药业，形成“江南药镇”等一系列品牌；四川省利用竹子资源优势发展生态竹业，成为全国竹业第一省；甘肃省利用光资源优势和戈壁荒漠资源优势发展光伏和风能产业，新能源产能达到50%。

再次，利用生态优势，大力发展生态旅游业。旅游业的发展离不开优质的生态环境。无论是生态观光业、生态民宿业还是生态康养业，均离不开优质的生态环境。由于拥有独特的生态环境，磐安县乌石村2023年的人均收入达到8万元，花溪村民宿业实现年户均40万元的高收入。生态康养业已经成为“双赢”产业：一方面，民宿供给者拥有充足的客源，有钱可赚；另一方面，民宿需求者可以把自己的房子出租，自己租住民宿，吃住行“全包”，每个月还能赚上几百元乃至上千元。事实上，创意产业的发展也离不开优质的生态环境。例如，丽水市古堰画乡之所以能吸引创意客前来创作，正因为其拥有优美优质的生态环境。

（三）经济生态化与生态经济化的逻辑联系

第一，问题指向各有不同。经济生态化针对的是“经济不生态”，尤其是针对工业化后出现的“只要经济增长，不要环境保护”这一错误倾向。历史和实践均已证明，“经济不生态”是一种严重的负外部性问题，不仅会导致效率损失，而且会失去公平正义，必然难以持续，必须予以摒弃。只有解决环境污染等负外部性的内部化才能实现经济生态化。

生态经济化针对的是“生态不经济”，主要有两种情况。一是生态环境资源没有转化为经济资源，没有充分实现经济价值。这种情况往往需要设计和优化生态产品价值实现机制来解决。二是由于正外部性的存在，发展生态经济存在收益外溢，往往造成成本大于收益。这种情况是产业经济政策要解决的问题，只有将生态保护等正外部性内部化才能有效实现生态经济化。

第二，前提与结果的关系。经济生态化是生态经济化的必要前提。只有经济生态化，才能减少经济发展对生态环境的损害，才能保护好生态环境，才能做大“绿水青山”。生态经济化是经济生态化的必然结果。只有生态经济化，让生态环境的价值得到充分实现，才能更有动力保护好“绿水青山”，最终实现“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的双向转化。

习近平总书记早在2006年就指出：“破坏生态环境就是破坏生产力，保护生态环境就是保护生产力，改善生态环境就是发展生产力，经济增长是政绩，保护环境也是政绩。”这一论断清楚地表明，经济发展千万不可陷入“越贫穷越破坏，越破坏越贫穷”的恶性循环，而是要努力追求“越保护越发展，越发展越保护”的良性循环。

如果以经济增长的“高”与“低”和废物排放的“高”与“低”进行排列组合，可以有四种可能的组合：Ⅰ（高增长，高排放）；Ⅱ（低增长，低排放）；Ⅲ（低增长，高排放）；Ⅳ（高增长，低排放）。组合Ⅰ就是工业文明时期经常遇到的现象，属于非目标均衡；组合Ⅱ就是农业文明时期经常遇到的现象，属于非目标均衡；组合Ⅲ就是贫穷地区经常遇到的现象，也属于非目标均衡；组合Ⅳ才是生态文明时代追求的目标，属于目标均衡。以生态破坏、环境污染、资源耗竭为代价的经济增长方式，打破了人类社会生存发展的根基，虽然可能取得一段时期的快速增长，但是做不到可持续发展。

第三，两者都受阈值约束。“绿水青山”可以换来“金山银山”也是存在一定的范围和区间的。水资源的取用、森林资源的砍伐、渔业资源的捕捞，均有“资源阈值”。在“资源阈值”范围内，水资源可以再循环、林木可以再生长、渔业资源种群可以继续繁衍。超越“资源阈值”，生态用水保障不足，生态系统就会退化；林木砍伐速率大于再生速率，森林就会退化；渔业资源捕捞速率大于再生速率，渔业资源种群就会减少。所以，生态经济化一定要严守生态保护底线。

“金山银山”换不来“绿水青山”是指经济增长超越“环境阈值”“气候阈值”时，可能导致环境不可逆转的现象。废水、废气、粉尘的排放会导致环境质量下降，但是处于一定的范围之内还是可以逆转的；温室气体的排放会导致全球气候变暖，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也是可以逆转的。但是，如果超过“环境阈值”和“气候阈值”，环境质量和全球气候变暖将无法逆转，导致“金山银山”换不来“绿水青山”。因此，一定要坚持经济生态化。

三、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是“生态优先、绿色发展、生态共富”等多层含义所组成的理论体系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是一个严密的理论体系；“生态优先论”是前提，“绿色发展论”是重心，“生态共富论”是推论。

（一）生态优先论：做大绿水青山

在习近平总书记关于“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的关系论述中，一个特别引人瞩目的观点是“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这一论断旗帜鲜明地指出，当生态保护与经济增长难以兼顾时，应坚持生态优先。不仅如此，习近平总书记还反复强调：“生态兴则文明兴，生态衰则文明衰”。这就说明，生态兴衰不仅关系着经济兴衰，而且关系到文明兴衰，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是人类文明新形态。因此，我们必须从生态自觉、文明自觉、政治自觉的高度认识“生态优先论”。

经济增长是在特定的约束条件下各种生产要素所带来的国民产出的增加。但是，在环境容量、技术条件和制度体系给定的情况下，持续推进经济高速增长，必然以生态破坏和环境污染为代价。甚至大量出现“以局部利益损害全局利益，以短期利益损害长远利益，以当代利益损害后代利益”的错误做法。正是针对竭泽而渔、杀鸡取卵等错误，习近平总书记才强调“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即我们要以环境容量为约束性前提条件，综合考虑经济增长的可能速度。同时，借助技术进步和制度创新，在既定环境容量下实现更高的经济增长。

坚持生态优先是基于生态系统与经济系统及其相互关系的科学认识。长期来，人们误以为生态系统是经济系统的子系统。其实，恰恰相反，经济系统才是生态系统的子系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段时期，人们以为人类是自然的主宰，自然是人类的奴仆。殊不知，人类也是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自然可以没有人类，人类却离不开自然。只有把人类生存发展的基础和前提保护好了，才有人类的持续繁衍和永续发展。

那么，如何坚持生态优先?首先是提高认识。要清醒认识到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尊重自然而不是轻视自然，顺应自然而不是对抗自然，敬畏自然而不是小觑自然，保护自然而不是破坏自然。其次是建立规矩。设立自然保护地制度、划定生态红线制度、做好生态功能区规划、完善生态文明制度体系等。再次是狠抓落实。像长江流域的保护那样，“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通过各种各样切实有效的举措，提高生态系统的多样性、稳定性、持续性。

（二）绿色发展论：做高金山银山

高质量发展就是符合新发展理念的发展。新发展理念要求创新发展、协调发展、绿色发展、开放发展、共享发展。绿色发展是新发展理念的重要组成部分，目标就是“建立健全绿色低碳循环发展的经济体系”。显然，这里所指的绿色发展是广义的绿色发展，是包括低碳发展和循环发展在内的绿色发展。绿色发展是针对工业革命以来以生态破坏、环境污染、资源枯竭为代价的“黑色增长”范式的变革。绿色发展又可以分成浅绿色发展和深绿色发展。浅绿色发展仅仅关注解决局部环境问题、强调污染末端治理、认为环境与经济非此即彼、主张技术决定论，深绿色发展坚持系统观念、强调源头控制、认为环境与经济对立统一、主张生态文明制度决定发展模式。总之，深绿色发展是浅绿色发展的高级形态。新发展理念中的绿色发展必然是深绿色发展。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强调“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的统一。传统经济增长观认为，生态系统是经济系统的子系统，经济系统可以无限膨胀。因而，人类不顾环境容量，一味追求经济增长，导致生态破坏、环境污染、气候变暖等严重后果。环保主义保护规则忽视了科技进步和制度创新的重要作用，认为生态系统的有限性决定经济增长的极限，提出了“增长的极限”“零增长观”“小型化经济”等观点。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则认为，“绿水青山”与“金山银山”，生态保护与经济增长是对立统一的关系，并非不可调和的对立关系。只要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念，尊重自然、敬畏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就完全可能兼顾生态保护与经济增长，实现生态经济的协调发展。因此，“绿水青山”与“金山银山”的兼顾是可能的。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强调“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的转化。从字面理解，矿产资源、土地资源是经济资源，可以转化为金山银山，生态环境和生态产品也是经济资源，也可以转化为金山银山。因此，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不能仅仅理解成生态经济化，而是生态经济化和经济生态化的有机统一。生态经济化就是将自然资源、环境资源、气候资源视作经济资源加以开发、保护和使用。对于自然资源不仅要考察其经济价值，还要考察其生态价值；对于环境资源和气候资源，要根据其稀缺性赋予它价格信号，进行有偿使用和交易。经济生态化包括产业生态化和消费绿色化两个方面。产业生态化就是产业经济活动从有害于生态环境向无害于甚至有利于生态环境的转变过程，逐步形成环境友好型、气候友好型的产业经济体系。消费绿色化就是妥善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逐步形成环境友好型的消费意识、消费模式和消费习惯。可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首先要做大绿水青山，通过绿色低碳转型减少对绿水青山的损害；同时也要做大金山银山，努力实现绿水青山的生态价值和经济价值。也就是，经济生态化是绿色发展，生态经济化也是绿色发展。

推进绿色发展，就要从“黑色增长”转向绿色发展，并完成从浅绿色发展向深绿色发展的升级；就要从“线性增长”转向循环发展，构建起企业小循环、园区中循环、社会大循环的循环体系；就要从“高碳增长”转向低碳发展，从强度减排转向总量减排直至实现碳中和。很显然，这种转变会遭遇“黑色增长”“线性增长”“高碳增长”的强大阻力。因此，绿色发展是发展观的深刻变革。只有推进人的自我革命，才能推进产业革命、能源革命、科技革命。这就需要以“先立后破”的态度和“破旧立新”的精神，全面推进发展方式的绿色低碳转型。

（三）生态共富论：促进社会公平

共同富裕是人类社会的美好理想，也是中国共产党人孜孜不倦的追求。中国式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也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这两个特征的加总便是生态共富的现代化。

第一，生态环境面前人人平等。生态环境质量和生态环境服务是基本公共服务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收入水平相同的情况下，生态优美的环境会让人感到幸福感满满，而生态退化的环境则会让人感到忧心忡忡。可见，生态好坏直接影响着社会福利的大小。生态改善就是福利增加，生态退化就是福利下降。从有害于生产生活的生态环境到无害于生产生活的生态环境，再到有利于生产生活的生态环境，就是生态福利的提高。由于生态福利是一种公共福利，生态福利的提高就能够加快共同富裕的进程，生态福利的改善可以促进共同富裕程度的提高。因此，走共同富裕之路未必就是收入和财富的再分配，而可以通过公共产品的供给和公共服务的改善加快共同富裕目标的实现。打赢污染防治攻坚战就是为了减少“负公共产品”的供给，提供优质的生态环境和生态产品、提供高效的生态制度和生态治理就是为了提供更多的“正公共产品”。当今时代的突出任务就是应对气候变暖。这是最大的“正公共产品”。没有绿色低碳的公共产品基础就不可能有共同富裕。共同富裕一定要建立在绿色低碳发展基础之上。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良好生态环境是最公平的公共产品，是最普惠的民生福祉。”公共产品是具有非竞争性和非排他性的物品。任何人的消费排除不了其他人的消费，因此，是最公平的。“良好生态环境”是正的公共产品，是公共福利；“劣质生态环境”是负的公共产品，是“公地的悲剧”。这就是说，生态面前人人平等。既然生态面前人人平等，良好生态环境是最普惠的民生福祉，那么生态福利提高必然可以加快共同富裕的进程。如果福利水平F是由经济福利F1和生态福利F2两部分加总而成，即：F=F1+F2。做大F2就意味着人均福利就做大了。当然，福利函数可能是：F=F1（F2）+F2（F1）。该函数表明，生态福利会影响经济福利，经济福利也会影响生态福利。在这种情况下，更加说明生态福利的改善可以促进共同富裕程度的提高。

第二，生态产品价值实现是生态共富的重要路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直接应用就是生态保护补偿机制，其升级版就是生态产品价值实现机制。生态产品价值实现是需求拉动、供给推动和贸易联动的结果。

首先，充分激活消费者的生态需求。有效需求是总供给与总需求相等从而处于均衡状态的社会总需求，它包括消费需求和投资需求，并决定社会就业量和国民收入的大小。亦即与社会总供给相等从而处于均衡状态的社会总需求。1820年，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发表《政治经济学原理》，指出由于社会有效需求不足，存在产生经济危机的可能。1936年，凯恩斯发表《就业、利息、货币通论》，重提有效需求不足，并建立起比较完整的有效需求不足理论。

从消费的角度看，由于基本心理法则的作用，随着收入的增加，整个社会的消费也将增加，但增加幅度递减。然而，高档货、日用品和低档货的需求量随着收入水平上升的变化趋势是不同的。优质的生态环境、生态产品和生态服务是一种高档货。如图1所示，随着收入水平的上升，人们对优质的生态环境、生态产品、生态服务等高档货的需求呈现出递增的趋势。这说明，虽然社会总的有效需求存在边际消费倾向递减规律，但是生态需求未必递减。因而，只要激活消费者的生态需求，就能够对生态产品形成需求拉动的效应。 

▲图1　人均收入水平与消费支出意愿之间的关系 

其次，加大生态产品创新性供给。共同富裕的短板在于农民，如何提高农民的收入?关键在于通过科技创新实现产品创新。萨伊定律指出：供给自动创造需求。该定律表明：在一切社会中，生产者越多，产品越多样化，产品的行销便越快、越多和越广泛，而生产者所得的利润也越多。

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就是针对产品的结构性问题。市场化改革以来，我国商品市场不能说不丰富。问题是，发展到一定阶段后，低端产品太多，高端产品生产不了。因此，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就是要解决低端产品的产能过剩，增加高端产品的有效供给；就是要解决非绿色产品的产能过剩，增加绿色产品的有效供给；就是要解决技术含量低的产能过剩，增加技术含量高的产品的有效供给。当然，解决“结构性”问题，包括要素结构、技术结构、产品结构、绿色成色结构等多个方面。毫无疑问，生态产品的供给在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范畴之内。生态产品显然属于需要“扩产出”的范畴。

生态供给是生产者对生态产品生产的主观愿望和客观能力的统一。中国人多地少的国情下，实现农民的共同富裕，主观愿望毫无疑问。绿色农业科技的突飞猛进，不断创造市场所需要的优质生态农产品，客观能力也没有问题，农民和新农人都具有无限的创造力。从数百元一个晚上的“农家乐”到数千元一个晚上的“洋家乐”，1只“红美人”卖到25元到1只草莓卖到15元，充分表明优质生态农产品的供给可以创造自己的需求，可以实现优质优价，从而实现共同富裕。不仅科技创新可以创造自己的需求，而且制度创新也可以创造自己的需求。强村公司模式、标准地模式、生态公司模式、定点供货模式、电商直播模式、区域公共品牌打造等把生态资源盘活了，生态产品做大了，生态产品的价格也高了。

生态产品供给创造生态产品需求进而实现超额利润的机理有两个方面：一方面，生产者创造了原本市场上没有的生态产品，使得消费者可以获取消费者剩余，这是一种供给创造。另一方面，生产者创造了原本市场上没有的生态产品，显然也是一种产品差别的制造。有产品差别，就有超额利润。这种产品差别的制造可能是通过优质新品种的研发而来的，也可能是生态产品的品牌创新而来的。

再次，畅通生态产品的贸易联动。专业化分工可以实现效率的大幅度提升。基于专业化分工的双边贸易可以实现贸易双方的双赢。生态产品的供给者往往是农民，生态产品的需求者则主要是城市居民。相对而言，城市居民收入水平高，而城市的生态环境质量不如乡村；乡村的生态环境质量好，而乡村居民的收入水平不如城市居民。由于生态产品的价格远高于非生态产品，因此，通过生态产品流向城市，通过市场交易可以促进社会财富从城市居民向农村居民的转移，农村居民通过出售生态产品增加了收入，城市居民通过消费生态产品增加了效用。通过城市居民流向乡村，享受天然氧吧、负氧离子、有机食品、生态旅游，让农村居民增加收入，让城市居民增加效用，同样，通过财富的转移促进了共同富裕。

具体地说，对于有机食品、绿色中药等可移动的生态产品，物质流从乡村到城市，价值流从城市到乡村。城市居民得到的是绿色福利，农村居民得到的是绿色收入。见图2。对于天然氧吧、负氧离子等不可移动的生态产品：人口流和信息流从城市到乡村，价值流也是从城市到乡村。城市居民享受到的是绿色福利，农村居民得到的是绿色收入。见图3。

▲左图2　可移动生态产品的贸易双赢 ▲右图3　不可移动生态产品的贸易双赢

总之，贸易活动通过生态产品的需求和供给连接了双方，通过市场交易的价格机制实现农村居民和城市居民福利的共同提升。这就是贸易联动效应。

回望过去，我国的绿色发展之路已经充分展现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科学光芒；展望未来，美丽中国建设的生动实践必将进一步证明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真理伟力。

（作者沈满洪，浙江农林大学生态文明研究院教授。杭州　311300）

本文原文刊载于《浙江学刊》2025年第3期。

★注释从略，如有需要请参阅原文。